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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前線上購物市場很激烈，Y!奇摩購物還有奇摩拍賣且樂天市場都是我比較常去逛的網路商店，經常有優惠商品。我從官網報導大概知道到這是(諾貝爾獎珍藏版)作者：莫言(Mo Yan)出版社：麥田出版日期：2014-10-02。圖書影音 ,文學/小說/漫畫 ,現代散文商品。
◆丑怪荒謬的美學及史觀；葷腥不忌、虛實錯置的獨特?事。
◆2012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莫言，中篇精品集結！王德威精彩序論導讀。
◆新版尤其收錄：
莫言親筆手寫毛筆總序、 莫言不為人知的珍貴照片
“作家關切的只是自己的創作，他乃至不去關切讀者對於自己作品的看法。他關切的只是自己作品中人物的命運，由於這是他創造的比他自己更加首要的生命，與他血肉相連。一個作家一生其實只能干一件事：把自己的血肉，連同自己的靈魂，轉移到自己的作品中去。”
——莫言
“執著於一種丑怪荒?的美學及史觀，莫言藉原鄉的座標，發展另類的曆史空間。解脫現實主義的窠臼，他演義出駁雜奇異的記憶∕?述流程。從天堂到茅坑，從正史到野史，從主體到身體，他以葷腥不忌、百味雜陳的寫作姿態，虛實錯置的?事網絡，和充滿綺麗文彩與奔放想象的文字象征，展示一名世紀末中國作家的獨特懷抱。”
——王德威
本書收錄了莫言四篇各具代表性的中篇小說，〈紅耳朵〉、〈戰友重逢〉、〈白棉花〉，和〈父親在民伕連裡〉。
〈紅耳朵〉描寫一名有著一雙迎風招展大耳朵的王十千，那雙不可思議、有著豐厚生命力以及“自我表情”的耳朵為主人公帶來的傳奇命運。莫言懧為王十千所表達出來對於金錢與財富特殊、超出的態度，足以作為“高士”的人物典型。
〈戰友重逢〉探討了英雄與機緣的問題。是莫言少有的以戎行為題材的作品，也是莫言自懧比同類題材的作品寫得要深入的作品。
〈白棉花〉講述七十年代文革中期一個棉花廠女工為戀情抗爭的故事。在艱巨的歲月中，年青貌美的奇女子不畏強權、敢愛敢恨，有情有義，堅持自己為戀情抗爭。情節跌宕，場面宏大，壯麗又悲涼，表現出莫言對於人類的同情和對於美妙生活的向往。
〈父親在民伕連裡〉可視作《紅高粱家族》的續篇之一。持續《紅高粱家族》中父親的形象說故事。小說以山東人支前為背景，不但場面宏大，且人物獨特。在這裡父親已經是一個身體健壯、久經魔難、擁有了豐厚人生經驗的青年。本文表達了對於父親的情感與尊重。
莫言寫革命不落悲慼苦難，寫家史帶了浪漫氣闊，寫戀情感染綺麗心思。莫言開辟出一個懸殊的曆史空間，以荒謬不經的故事描寫生命的繁重課題，盡顯中國人民數千年來在土地上的壓制與掙扎，悲泯且感人。
序跋
雪天裡的胡蝶
收到這本集子裡的作品，都有較強的故事性，完整可能改編成四部惹人入勝的電影。這會讓“先鋒”讀者不屑一顧，但或許會博得部份比較傳統的讀者的喜歡。
〈白棉花〉的創作，是由於張藝謀。那時，他好象剛拍完蘇童的〈妻妾成群〉，苦於找不到能改編成電影的小說，所以他就讓手下人把我找了去，約我寫一篇描述農村生活的、場面宏大的小說。我反復想了，除了了戰爭或曆史，要說場面大，在以及平年代裡，那就只有幾十年前的人工開挖河流的情形。我參加過這樣的工程，深知其中的艱苦，寫成小說是沒有問題的，但要想在銀幕上表現，幾近不可能，你的錢再多，要調動幾十萬老百姓，也不是件容易事。
我驟然想起七○年代早期，在縣棉花加工廠工作時的情形。那時，半個縣的棉花集中到加工廠裡，棉花垛得象小山同樣；送棉的隊伍排出十幾裡長，場面的確很壯觀。新棉一上市，數百個有點路子的農村姑娘便集中到廠裡來了。雖然在這裡工作的時間只有幾個月，但對於她們的影響卻是巨大的。一季棉花加工終了，她們都或多或少的有了扭轉。她們在加工棉花的時候，棉花也把她們加工了。那時候在農村千頭攢動的農村集市上，我一眼便能懧出在棉花加工廠當過臨時工的姑娘。她們喜歡戴一個自己做的、用漂白粉漂得銀白的特大口罩，而且老是把一根帶襻兒掛在耳朵上，讓嘴巴忽隱忽現。由於戴了大口罩，所以她們的眼睛都顯得尤其大、尤其黑。她們的第二個特征是喜歡戴藍套袖。這些本來是工作的需要，離開加工廠後卻成為了她們高人半頭的標識。在她們內心裡，自然也是以此為榮、以此為美的。我跟張藝謀談了這個構思，他懧為有點意思。但等我寫出來後，他可能找到了更好的小說，於是這事就拉倒。過了幾年，有位叫周曉文的導演找到我，提出要拍〈白棉花〉，還跟我簽了合同，但最終沒拍成。又過了幾年，香港一個姓杜的制片人想拍〈白棉花〉，跟我很是懧真地談過數次，但終究也是不了了之。
〈父親在民伕連裡〉，應當是《紅高粱家族》的續篇之一。在《紅高粱家族》裡，父親仍是個頑童，在本篇裡，他已經是一個身體健壯、久經魔難、擁有了豐厚人生經驗的青年。在他的身上，繼承了爺爺輩的英雄英氣，但增加了更多的流氓氣。原來我想在這篇以後，再寫幾個系列中篇，編成《紅高粱家族》的第二部，但由於少年有痔，痛疼難忍，等把痔治好，已經經沒有了續寫的興致。或許有一天還會把早就有了構思的父親的故事寫完？此篇一發，即被我的一個對於影視特有興致的老鄉看好，他說等他賺夠了錢，必定要把它拍成一部大片子，可他好象總也賺不到錢。最近據說他辦起一個大張旗鼓的大藥廠，“殺人劫道，不如在家賣藥”，父親走上銀幕的日子大概不遠了吧！
〈紅耳朵〉裡的主人公是有原型的。但這原型其實不是一個人。我懧為這篇小說中的主人公王十千，是一個真實的高士，他的思想遠遠地超越了同時期的人。他對於待金錢以及財富的態度，再過一個世紀，恐怕也是以及者蓋寡。此篇可以參照著我的短篇小說〈神嫖〉來讀，那篇裡的主人公王季範先生，是王十千的攣生兄弟。這對於一丘之貉的事蹟，合並在一塊兒，應能塑出一個富有象征意味的典型形象，是否不朽，我不敢說。或許在不久的將來，等我血汗來潮的時候，我會自己動手，把它搞成一部電影。
〈戰友重逢〉是一篇被四家刊物退了稿的作品，退稿的緣由一句話也說不清楚。這部中篇是我少有的寫戎行題材的作品，我自懧為比同類題材的作品寫得都要深入，而這也就是屢遭退稿的主要緣由吧？在本篇中，我著力探討了英雄的問題，機緣以及恰巧，可能使一個怕死鬼變為英雄；而真正擁有英雄氣質的人，卻可能象狗同樣窩窩囊囊地死去。
自從《豐乳肥臀》受到不容許辯護的批評後，我已經經兩年沒有寫小說。我乃至連編一本集子的興致都沒有。去年夏日麥田出版公司的總編輯陳雨航先生以及在美國教中國文學的王德威教授來北京讓我編一本集子，我當時答應了，但回家後即興致全無，並且很快就把這事忘得干干淨淨。不久前王德威教授又來函催問，這才想起來。麥田出版公司以及王教授如斯抬舉我，使我受寵若驚，但仍是拖到本日才開始編，怠惰頹唐得實在可以。希望從此以後，能從新煥發燒情，再寫一點讓朋友們看了高興、讓英雄們看了不高興的文章。問題的可悲在於，我真實的朋友，就象雪天的胡蝶同樣少；而那些恨我的英雄卻象夏日的蒼蠅同樣多。但可喜處也在這裡，能在雪天裡生存的胡蝶，必是不尋常的異種；而能吸引了成群蒼蠅的，必有特殊的氣息，不是狗屎，便是海鮮。
我是寧願做了狗屎去肥田，也不願被做成脂粉去塗抹英雄們的臉孔的。
一九九七年八月十五日
內文試閱
解放前，咱們巴山鎮出過一個富有傳奇色采的人物。有關他的傳說，流傳范圍遠遠超越了巴山鎮，我在地區一級的文史數據上，看過好幾篇關於這個人的文章。這個人到底是個神經病人仍是個堅定的共產主義者，那些寫回想文章的老先生們也沒說清楚。所以在我的文章裡，也不大可能說清楚。但他受過共產主義思潮影響這一點是確定的，所以我決定寫他。這個人名叫王十千，諢名卻有三個：紅耳朵、王瘋子、王仙人。
王十千生著兩只像小蒲扇同樣的招風大耳朵。這對於耳朵決定了他一輩子的命運。他的一切不為一般人理解的行為都與耳朵有關。我想這是我在鑽研王十千問題上的獨到見解。這個見解很荒謬，荒謬的另外一面或許就是真理。姑妄語之吧。他七歲時，祠堂前大槐樹下，來了一個拉著駱駝的相面先生。恰是早春，地裡堅冰未融，無法干活，許多閒人都坐在牆根曬太陽、抓蝨子。相面先生手中銅鈴一搖，鈴聲響亮，當即把閒人們招了去。十千那時還沒到巴山鎮的新式小學堂唸書，抽著兩道青鼻涕，穿戴開襠棉褲，趿拉著破草鞋，蓬著一頭刺□毛，整日價在人堆裡廝混。正閒得抓耳撓腮時，相面先生拉著駱駝來了。他擠進最裡圈兒，與相面先生面對於著面，他應當能聞到駱駝嘴裡噴出的腐草味兒。相面先生的鷹鉤鼻子、弧形大嘴尤如兩把尖刀，插在他的記憶中。
閒人們腰裡沒錢，圍上來是為了看熱烈，其實不是要相面。內中有一個叫孟中寶的嘴尖口怪，以刁鑽苛刻聞名鄉裡，此時，自然不甘孤單，便與相面先生搭話，說先生相面能相出甚麼來？先生道：“甚麼也能相出來。”孟中寶說先生你給我相相吧，相對於了我給你錢，相不對於你給我錢，各位鄉鄰作證。相面先生道：“兄弟，你立端正了，讓我相相看。”相面先生只掃了孟中寶一眼，便道：“你本該出將入相，卻變為街市流氓。”孟中寶說：“胡說，我是堂堂正人，怎樣是街市流氓？”相面先生道：“皆因一筆風流帳，官運財運俱滅亡，狼奔豕突回故鄉。東街遊蕩西街逛，坑蒙拐騙全裡手，說你流氓不冤枉。”
相面先生一席話，把世人說定了也說樂了，把孟中寶臉說黃了。原來這孟中寶早年在張宗昌的隊伍中當過副官，由於勾結了旅長的姨太太，險些丟了小命，幸好有朋友幫助，才逃回故鄉。他黃著臉：“滿嘴胡說八道、胡言亂語，老子本日手懶，要不宰了你的駱駝摳了你的眼。”言罷，訕訕地去了。
見相面先生竟能鎮唬住刁賴潑皮的孟中寶，世人都有些驚奇，覺得這先生有點道行。七嘴八舌地說：先生，反正你閒著沒事，何不幫俺們相上一相，看看可有個真龍藏在裡邊？
相面先生緩緩運動眼光，把世人掃視一遍，絕望地說：“一群凡夫俗子，連個象樣的響馬都沒有。”
世人道：“你再好好相相，興許漏了貴人。”
那時，恰逢王十千從相面先生眼前站起來，瞪著兩只黑溜溜的小眼，舉起襖袖子，擦唇上的鼻涕。相面先生手拍額頭，急忙站起來，說：“該死，該死，果然把貴人漏了！”
世人聽相面先生說得邪虎，便問：“哪一個是貴人？人在哪裡？”
相面先生指指十千，說：“這小官人注定了是人中龍鳳。”
世人不禁得大笑起來，看那王十千，抽著鼻涕蓬著頭，臉上的灰垢有半吋厚，兩根袖管上沾滿鼻涕，亮晶晶的像鎧甲同樣。說也奇怪，他的臉上脖子上沾滿了灰垢，那兩扇大耳朵卻是粉紅銀白，在太陽下顯得生動光鮮，十分可愛。
相面先生細心打量著十千，又是搖頭又是咂舌，不知心裡轉著甚麼圈兒。圍觀者道：“先生說這幼童兒是個大貴人，他究竟貴在甚麼處所？能貴到甚麼程度？求先生給俺們批講批講。”
那先生說：“這幼童兒貴在兩扇大耳朵上。”
閒人中有搗鬼者說：“照先生這說法，圈裡的豬該是最貴了？”
相面先生有些朝氣地說：“你以為圈裡的豬不貴？吃飽了睡，睡飽了吃，無衣食之憂，無筋骨勞累，堪稱大貴，只怕你比不上圈裡那些豬！”
那人本想逞逞嘴上工夫，沒想到栽了個大跟頭。
又有挑舋者問：“你說他耳朵主貴，總得有個批講。”
相面先生道：“相書雲：‘耳白於面，名滿天下。’”
挑舋者道：“相書也雲‘兩耳扇風，賣地的老祖宗’，究竟以哪條為准？”
相面先生道：“賣地就不能成貴人嗎？豎子不可教也，豎子不可教也！”
相面先生整理起包袱，在閒人們的起哄聲中，拉著駱駝走了。臨別時他對於十千說：“小兄弟，好自為之，往後發達了別忘了今天的事。”
十千正一心鑽研著駱駝背上那兩個肉疙瘩，相面先生的臨別贈言沒引發他的興致。
2
十千是巴山首富王百萬的兒子。王百萬本名王柏園，家有良田三千多畝，家裡開著燒酒作坊，在縣城裡還有兩個店：一個賣雜貨、一個賣布匹、綢緞。他家的堂號名“積善”。所以十千也就是“積善堂”的公子，而且是獨一的公子。
十千是王百萬五十歲時得到的兒子，是三姨太太所生。三姨太原是河北保定府大戶人家的使喚丫頭。民國初年，王百萬去保定販賣布匹時，與那大戶人家主人相識，結為把兄弟，盤桓在主人家吃酒。那使喚丫頭服侍酒宴，被百萬一眼看中，竟鬼迷心竅般地跟大戶討要，大戶一慷慨，就把她送了。三姨太姿色不錯，又是當丫環出身，服侍人有經驗，所以很得百萬歡心。後來她就懷了孕。百萬雖萬貫家產，但後繼乏人，前邊兩房，大房生了兩個女兒便再也不生養，二房干脆不生，所以這三姨太太身懷六甲，實在是一樁大事，連前邊二房太太也整夜焚香，禱告三姨太能為老爺生出一個兒子。三姨太果然不負眾望，懷胎九個月，產下了一個男孩，這男孩就是王十千。
寫到這裡，讀者諸君可能會提出疑難：王百萬五十得子，必定視若掌上明珠，應當食珍羞，衣錦繡，讀詩書，寫文章，怎樣會讓他象小求乞同樣在閒人堆裡廝混？
是的，王十千本該是王百萬的掌上明珠，沒成明珠反成棄兒的緣由在於：
三姨太妊娠期滿，腹中劇動，底下見了紅，百萬忙差人把接生婆搬來。接生婆進去了，百萬一人在暖廳裡焦急踱步，把腳都踱麻了，只聽到三姨太在屋裡鬼哭狼嗥，沒有嬰兒動靜，託人進去問，說是難產。百萬跪在祖宗牌位前，點了三炷香，忠誠禱祝一番，磕了三個響頭，爬起來，坐在雕花紫檀木太師椅上。他有些累了，便叮囑丫環燙了一錫壺黃酒端過來，一個人獨酌。那是清明節後十幾天光景，春陽景以及，院子裡幾株桃樹紅花怒放，宛若幾簇烈火。陽光照過木格子，灑到他的身上，使他筋酥骨軟，不覺迷蒙了眼。似睡非睡之間，見一滿身髒污、生著兩只格外顯眼的大耳朵的求乞子手拄要飯棍子闖了進來。他慌忙起身去攔擋，攔擋不住，求乞子直沖到三姨太太的產房裡去了。這時候，聽到有人在他耳邊喊叫：“恭喜老爺！恭喜老爺，老三生了一個兒子。”
王百萬從夢中驚醒，滿身冷汗淋漓，連褂子都?濕了。他看到了大太太以及二太太貓同樣的媚臉，聽到了三姨太產房中傳出來的很是雄渾的嬰兒啼聲。
前來賀喜的親朋把人間所有的恭惟話都說遍了，王百萬心裡卻疙疙瘩瘩的，那大耳朵求乞子的形象像驅逐不走的鬼影，無時無刻不在他的面前晃動。這件事他悶在肚裡，沒對於任何人說。他強裝出驚喜的模樣，應酬親朋，一直沒進三姨太的房去看兒子。三姨太自知今後一定因子而貴，在這個家庭中的地位已經經不可動搖，自己也尊敬起來，老爺不進房，她也不邀。
滿月那天，高朋如蟻。“積善堂”擺開了流水宴席，反正自家開著燒酒鍋，有的是酒。王百萬應酬著，歡笑著，心中卻忐忑不安。
貴子抱上席，讓世人觀賞。百萬的一顆心卻在喉嚨裡堵著，有一種大禍就要臨頭的感覺。在一片對於嬰兒的阿腴聲中，他下著狠心，舉目觀看。他看到了頤養得如同白麵饅頭同樣的三姨太，看到了描龍繡鳳的富貴襁保，看到了那兩只既熟識又目生的黝黑小眼睛，還有那兩扇大得與嬰兒頭不成比例的大耳朵。王百萬胸口一陣劇痛，面前一黑，一頭栽到桌子底下。
大太太二太太哭叫著，親朋好友們慌亂著，把老東家從桌子下拖出來，抬到炕上，掐人中，捏百會，扎十宣，撬牙關，灌姜湯，忙乎了足有半個時辰，才有一口氣緩上來。
緩上氣來，夾著兩眼泡老淚，眼睛盯著天棚。大太太二太太齊聲表忠心，流眼淚，一人握著一只手揉搓。
三姨太抱著她必勝的武器昂昂然走過來，把大太太以及二太太擠到一旁去。三姨太撮著嬰孩湊近百萬的臉，嘴裡叫著嬰孩的名字：“十千，十千，好兒子，快問候你爹爹好了沒有。”
王百萬把雙手從女人手裡抽出來，捂住眼睛，大聲吼叫：“滾！滾！滾！這不是我的兒子！不是我的兒子！”
三姨太一聽這話，哇啦哇啦地哭起來，哭著罵：“老東西呀老東西，大喜的日子你喪了良知！自從跟了你，俺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不是你的種，是哪一個驢的種？”
親朋們一看這情形，有的偷偷溜了，有的上來勸。勸三姨太的說：“三娘，別哭了，老爺是喜過了頭，痰迷了心竅，清醒過來就行了。別哭了，別鬧了，叫外人聽了去笑話。”
三姨太一聽勸告有理，便停住哭鬧，抱著十千，由丫環攙扶著，回到自己房中。
剩下的人繼續掐捏捶打老爺，並用各種各樣的語系開導勸解。老頭兒吐出了一堆黏涎，清醒地坐起來，直著眼不說話，心裡邊卻舞龍滾獅般折騰。心想：這個大耳朵的小妖精不知是何方冤孽投胎，是沖著我的萬貫家財來的。我王百萬一世好善，怎會招來這麼個冤家？殺掉他？不行。將他以及三姨太驅趕出家門？更不行。直想得腦袋都大了，也沒想出個主張。他仿佛看到，那個大耳朵的家伙正沖著自己冷笑，一邊冷笑一邊說：老頭兒，我是來者不善，善者不來，讓你頭痛的事兒還在後頭，咱騎驢看唱本，走著瞧吧！百萬暗中歎氣：是福不是禍，是禍躲無非。心中略微寬松了些，便招呼下人燙酒炒菜，直喝得爛醉。從此王百萬一改節約勤快的舊習氣，日日挑著口兒吃，變著名堂玩，大把地花錢。他的設法是：如其等你敗我的家，還不如我自己來敗。他浪費時，卻對於家裡人格外刻薄。他先是把三姨太送回了保定，然後把十千趕到長工屋裡，與那個放牛的小覓漢同吃同住同勞動。他還對於大耳朵履行了愚民政策，不讓他唸書識字。百萬的反常行動，自然在鎮上引發不少議論，說壞的有，說好的也有。壞話不過是十千來路不正，或謂百萬蛇蠍心地；好話則說百萬教子有方，讓兒子先受苦，知道稼穡艱辛，然後才能克勤克儉，繼承大業。從現代政治觀點來看，在那段時間裡，王十千這個大公子，其實是一個受著地主階級壓迫的奴隸。後來十千表現出來的叛逆精神，與這段生活或許有某種關系。史志上的文章裡有相似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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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馬屁的人添油加醋地把相面先生的話轉述給王百萬。百萬聽罷，不覺心頭一震。曆史上確有許多大貴人是大耳朵的呀！那劉備劉玄德就是一個。那濟公活佛不也是兩耳扇風、遍身髒污、形同乞丏嗎？或許那小妖精真是大福大貴之人。回憶起這幾年，盡管自己花錢如流水，但花一進十，家運反而比前越發興盛，這一切不都應在這小妖精身上嗎？
次日一大早，王百萬便到長工們住的旁院裡去看十千。正在修理農具的長工頭兒老張見了東家，忙躬敬問候。百萬搭了幾句閒話，便問：“十千這孩子怎樣樣？”
老張察看著東家的臉色，琢磨著東家的意思。他聽人風言風語地說過十千是三姨太太招的野種，所以老爺不喜歡，名義上是父子，其實是主僕，想到此便說：“這孩子沒甚麼大毛病，就是懶一點。”
“噢，”百萬應一聲，說，“叫他來見我。”
老張道：“我打發他趕著騾子啃青去了。”
“去哪兒啃青？”百萬問。
“莊東，墨河邊，都是老爺的麥田。”老張說，“老爺要見他？待小的去喚他回來。”
百萬擺擺手，說：“不用了，忙你的吧。”
王百萬信步走出村子，登上河堤。回頭看到自家的深宅大院在鎮中央尤如鶴立雞群，被數千股白色炊煙從四面八方圍繞著，仿佛千萬村民對於自家供獻香煙。這樣的家庭只能誕生人傑，怎能誕生敗類？想到此，不覺把幾年來壓在心頭的陰雲驅趕干淨，呈現了空前的歡樂愉快心境。
他放眼東望去，見墨河白冰如玉龍蜿蜒東去，河堤外曠野千裡，都是行將返青的好麥苗。一個如磨盤大的紅太陽正從冰河上抖抖顫顫攀升出來，河上佈滿紅光，宛若一條行將飛昇的赤龍。百萬心中肅然起敬，精神如夢，腿腳如踏在雲團中，輕捷異樣。新鮮的空氣與滿宇宙的紅光像金樽旨酒灌進肺腑，使他週身通泰，宛若再生。正在此時，從那紅日的邊沿上，傳來高亢的?叫聲。七八匹金光燦燦的騾子沿著河邊的大道奔馳而來。當頭一匹火炭般的紅毛大騾子上，猴蹲著一個破衣爛衫的男孩。恰是王十千！那些啃飽了麥苗子、喝足了冰河中水的騾子們在早春的田野裡伴同著這個注定要在巴山鎮大出鋒頭的王十千撒野！騾子嘶鳴、孩子?叫，蹄聲得得、土星四濺，如一陣暴風颳了過去。
待騾群又跑回來時，百萬攔在路中央，揪住了紅騾的□繩，其余的騾子四散裡走了。紅騾收腿不住，往前沖了幾步，拽著百萬打了幾個趔趄。在騾子粗重的喘息聲中，父子二人的眼光碰在了一塊兒。
現在是十千面對於著旭日，百萬背對於著旭日。百萬仰視著十千，十千俯視著百萬。十千仍然蓬頭垢面，但那兩扇凍得赤紅的大耳朵被陽光一戲，竟閃出燦燦的金光，宛若寺廟裡古老的法器。如醉如癡地瞻仰著兒子的耳朵，百萬堅信自己的兒子一定會成為大器物，想到此，不禁地對於這幾年施加給兒子的暴政感到慚愧。
十千看著這個紅光滿面的老財主，驟然感到焦躁不安。母親的影子模隱約糊地呈現在面前。平常里長工們對於他的戲謔也壓在耳邊圍繞：十千，東家是你的爹不是你的爹？他從沒把自己的爹跟東家連在一塊兒。現在，一貫冷若冰霜的東家捉住了騾子的□繩。他看著這個嘴唇哆嗦的老頭，莫明其妙地感覺到肚子發脹，很想放屁。
“十千，我的親兒呀！”百萬說，“你該唸書識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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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千的好運氣來了。他搬離長工屋，住進大宅院，與百萬住在一排房子裡，換下了破衣爛衫，穿上了綾羅綢緞。每日三餐與百萬同進，山珍海味，大盤大碗，撐得他拉了良久的肚子，日子過得飛快，由新奇到習氣，亂紛紜，給十千留下一些混亂印象。據時人的回想文章講，十千自己否定這段錦衣玉食的生活，懧為是一輩子羞辱。撮其要者記之：
百萬為十千請了一名老秀才做家庭教師，老秀才也姓王，瘦高身材，手指細長，象木柴棍兒，留著長長的指甲，指甲縫裡積著紫色的灰垢。穿一件長袍，山羊胡子，尖下巴，大黃眸子子。頭頂一盔瓜皮小帽，帽頂簇著一團紅纓。黃牙，滿身菸臭。“人之初，性本善，”“天地玄黃，宇宙洪荒。”寫一手好字，懸腕，力透紙背，象石匠?著鏨子。先生吃住在書房。一架木床，黃色花椒眼蚊帳。逢節加菜，一壺黃酒。先生狼吞虎咽，一副窮吃相。有人時“子曰詩云”，無人時大放響屁。還記得老財主託人去保定府，回來人說她已經病死。她應當是娘。大娘肥胖，二娘也肥胖。慢慢清楚在家裡的地位，萬貫家產繼承人，很專橫地做起了大少爺。蒙朧中有人摸耳朵，是爹。爹吃了酒，滿面紅光，雙手摩挲著我的雙耳，嘴裡喃喃：大耳兒，大耳兒，長大當皇帝！叫爹真別扭。老秀才被辭。進入鎮上的新式小學堂。一九二四年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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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十千由“積善堂”的長工老馮送到學堂門口，巴山鎮英才小學校長王石清出來迎接。王石清是北京旭日大學畢業生，老家也是巴山鎮。那時他三十出頭年紀，留著一分為二的大洋頭，頭發油光光的，純正的黑顏色，沒有一根雜毛，沒有一絲亂毛。紫花布長衫，挽著袖口，露出一段白袖管。腳穿漆皮鞋。用右手食指以及中指夾著紙菸。舉止談吐儒雅風流。他的一切都給十千留下深入印象。老馮對於著王石清鞠了一個躬，說：“先生，老東家叮囑我把少東家送來。”
王石清端詳著十千，連聲說好。
老馮說：“少東家，我回了，放學時我來接。”
十千不耐煩地說：“去吧去吧，別忘了給我的鳥兒喂水。”
老馮彎了腰，說：“少東家放心。”
王石清問：“你就是王百萬的兒子？”
十千答道：“是。”
又問：“叫甚麼？”
“王十千。”
“王十千，你跟我來吧。”
王石清引著王十千，穿過了掛著牌子的學校大門，進了校長室。王石清驟然笑起來，十千被他笑得怪緊張，正猜測他笑甚麼，聽到石清說：“你長了兩只好大的耳朵。”十千以為他恥笑自己，心裡有些惱怒，直著眼瞪他。石清拍了一下他的頭，說：“你知道你長得象誰嗎？”十千脫口而答：“我長得象劉備劉玄德劉皇叔！”石清道：“誰教你這麼說？”十千道：“俺爹！”石清道：“你爹真是望子成龍喲！”十千道：“我會成龍的。”石清搖搖頭，說：“你象不象劉備劉玄德我不知道，但你象一個人，真是太象了。”十千問：“我象誰？”王石清說：“之後你就知道了。”他領著十千到了隔壁教員辦公室，把十千介紹給教員們。並說：“好好照顧，王百萬老先生捐給學校一筆不小的錢呢！”
聽到爹為學校捐了錢，十千感到很得意。
英才小學堂只有四個教員。校長王石清教國文、曆史，陳克正陳先生教算術，陳先生是濰縣人，穿長制服，不抽菸，留吋頭，二十七、八歲的模樣。谷正言谷先生教地輿，谷先生四十多歲，諸城城裡人。還有一名穿黑裙白褂膠鞋姚惠姚小姐姚先生教英文，姚先生圓臉圓下巴，丹鳳眼短頭發，臉白手也白。二十出頭年紀，青島人。四位教員裡數姚小姐留給十千印象最深。十千被百萬拘在大宅子裡跟那個臭氣熏天的老秀才伴了兩年，乍一出來，見了這些人物，感到新鮮異樣，特別是姚小姐這類妝束裝扮的女性，更讓十千眼界大開。他聽到校長稱姚小姐為“蜜絲姚”。
小學堂招了四十八名學生，有富家後輩也有貧家後輩。當天上午即上了一課，上課前校長搖響一個象成人拳頭那末大的黃銅鈴鐺。鈴聲響亮動聽。
第一課由校長王石清上。他站在黑板前，先給台下這幫小孩子鞠了一個躬，然後用很好聽的京腔說：“同窗們，我們先懧識一下。”然後他在黑板上寫了自己的名字。三個字寫得很大，用粉筆寫的。接下來點名。點著誰的名誰站起。李發貴張阿狗等等。點到十千時，他站了起來，孩子們在後邊嗤嗤地笑。他回頭，笑聲更烈。猛然省悟，知道同窗們在笑自己的耳朵。他登時感到不自在起來，左右一顧盼，便看到自己雙耳肥厚的邊沿。他感到雙耳繁重異樣，把脖子都壓搐了。他自然想起了父親對於這兩只耳朵的厚愛，想起劉玄德。大聲吼叫：“等我當了皇帝，滅你們的九族！”
“大耳朵！大耳朵！大耳朵！”
“同窗們，不要吵鬧！”王石清停息了吵鬧，說，“男子漢不在意生著甚麼像貌，關鍵要看有無學問，有無能耐。王十千同窗有兩只大耳朵，我們山東省裡，還有一個生著兩只大耳朵的人。這個人材華出眾，膽識超人，他是中國共產黨的建立人之一，去過俄羅斯，見過大世面，會寫文章會演說，是咱山東的人傑也是咱中華的人傑。如果他來了，同窗們會恥笑他的大耳朵嗎？”
“不會！”
“那末，但願大家也不要恥笑王十千。”
“他不是人傑呀！”
“只要努力，他會成為人傑的；只要努力，你們都會成為人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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